5. 中医不要经验丰富?

如果仲景再世(五)

——中医不要经验丰富?

李宇铭

 

学生:仲景老师,你叫我努力继承古人的东西,我尝试过努力啊!可是当我走进图书馆,看到中医的古籍汗牛充栋,每位医家有自己的独到经验,真是学海无涯啊!让我感到,学中医是穷一辈子之力也无法学好的,我是否应该早点回头是岸?!

 

仲景:有一点你弄错了,学中医最好不要学「经验」,不需要每本书都看。

 

学生:为甚么啊?人人都说中医是经验越丰富越好,怎么不学啊?

 

仲景:举一个例子,在我后来的名医孙思邈,他说过一句名言:「世有愚者,读方三年,便谓天下无病可治;及治病三年,乃知天下无方可用。」这句话怎么解释?为何他感叹「无方可用」?

 

学生:我的理解是,初学中医的人,学了三年就沾沾自喜,以为懂得一些方剂就可以治好天下所有疾病;但是当自己行医三年之后,才知道天下间疾病太多、太复杂,我们手上的方,远远不够面对这么多疾病,所以说「无方可用」。

 

仲景:这是你们一般教科书的解释,虽然字面上解释合理,可是,为何孙思邈有这样的概叹?你有没有看过孙思邈的《千金要方》?

 

学生:学医古文的时候看过当中的《大医精诚》,其他的都没看过。

 

仲景:这句话是记载在《千金要方》中,你有空可上网找来看看,这部书是一部「大堆头」的书,里面记载了五千多首药方,后世称为「方书」。书中的写作模式,就是列出一些病候,或者直接写上病名,后面列出药物和服法,实际上就好像现在一些收集民间「验方偏方」的书,方便一般人生病时找药物「自疗」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会否觉得孙思邈十分「经验丰富」?

 

学生:当然是了!他能够知道这么多药方的应用方法,我们都望尘莫及。

 

仲景:对,他确实是「经验丰富」,可是这种经验,却造成了他「无方可用」的感叹。

 

学生:噢!是啊!既然有五千多首方了,为甚么还无方可用?

 

仲景:就是这个问题了。试问孙思邈的五千首方,有谁能够记得住?恐怕就连他自己,也记不住,所以才写下来,以便翻阅。为甚么方越多,越不够用?差别就在于经验和理论,或者从中医角度说,就是「对症下药」与「辨证论治」的分别。

 

学生:「对症下药」不是好事吗?有什么问题?

 

仲景:我这里说的「对症」,是学现在西医讲的「症状」,针对症状来用药,头痛医头、见烧退烧,不求病因,当然是低水平了。《千金要方》中的大部份药方,都是直接对应某疾病或者某症状来使用,而不需要仔细判断疾病的成因,这就是方书的特点了,记载了药方,而不是说如何用方。

这与「辨证论治」有很大差异,辨证论治讲求的是「见病知源」,见到疾病的外在表现,判断其成因,再而决定治疗方法。「对症下药」与「辨证论治」,实际上就是「经验」与「理论」的差别,之所以强调中医不要学习经验,其实就是强调中医不应该「对症下药」。

 

学生:还是有点不明你的意思,为何理论比经验更好?我们很多时都批评人「有理论而无实践」,理论好像都是虚无缥缈的,经验却非常实在,为何你却说经验不好?

 

仲景:你们批评人家「有理论而无实践」,是指那人在高谈阔论、内容空洞,没有经过实际考验,这严格而言不是科学上的「理论」,只是语言文字而已。真正的理论,必须是能通过实践的。

经验与理论,是所有科学发展的两个必然阶段。简而言之,经验是粗浅的阶段,是知识累积的过程;而理论则是成熟的阶段,知识累积到了一定程度,总结归纳出科学理论。

譬如,有人说吃龙眼肉可以安神,很多人失眠都自己找来吃,这就是一种「经验」,知道有这种用途,但为何龙眼肉能够治失眠?大部份人都不知道,这就经验的特点:「不知其所然」,无需理论解释。假若以中药的角度理解龙眼肉,知道它的性味功效,就知道他应该用在甚么病情上、如何配伍,而不是每一个失眠患者都适合,这就是「理论」层面。

 

学生:我明白你意思了,就是叫我们不要盲目的学「方」,不知道方怎么用,方就成为经验了。

 

仲景:不单是这样,要明白学习「方」的目的,其实是学习「法」,所谓「方即是法」。治法是对应着中医的理论,所谓「理法方药」一线贯穿。既然是这样,中医理论是有限的,绝大部份都记载在各部经典里头了,又怎么需要学习无限的方剂呢?

 

学生:记得讲方剂的老师有重点提过啊!我明白呢。

 

仲景:可是落实到具体的学习上,你们好多同学都忘记了这思想。比如在门诊跟师学习时,见你们很多同学都「使劲的」将老师每一个药方抄下来,要去学习老师治病的「经验」。假如把药方抄下来的目的,是希望将其中的法则联系上中医理论,那非常可贵,可是往往「抄方」的结果,就是以为老师喜欢用「某药治某病」,这是完完全全的经验。

又比如说,好多同学认为看医案是学中医的最佳途径,可是医案所记载的,其实都是经验,就是每一个医家在治疗一个病时的纪录,其实跟抄方没两样,只不过别人帮你抄好了,你不用自己写一遍而已。想想看,这个世界的医案无限的多,每一个医家有自己的看法,怎能将之融会贯通?莫说初学中医的人,其实谁也无法融会各种医案。假如看医案的过程,时刻将医案的内容联系上经典的理论作比较,那或许能学到理论层面的东西,可是,有多少人看书能时刻动脑筋?再者,既然目的是学习理论,为何不直接看经典医著?一个医家的医案,怎么可以跟经典相提并论?

 

学生:你提到的,真是很大的反省啊!其实我在门诊抄方,很多时只是一种习惯,抱着不要吃亏的心态,别人这么做我就这么做。而且,因为不知道老师怎么想的,希望抄下药方回去慢慢思考,可是抚心自问,大部份抄下来的东西,回去都不会再看……

 

仲景:现在学习中医的人,喜欢学习「经验」,很大程度的原因是习惯被动学习。我们过去学习中医,哪有在教室听课?我们都是自学,最多有师傅给你指点一下。这样正逼迫我们主动学习、主动思考问题,对中医理论就有深刻的体会。可是现在学习中医,都变成老师给你灌输资料,学生在背诵,填鸭式教育从小学一直延续到大学,学生都不会思考了,被动吸收东西。

经验的知识,因为不用牵涉到中医整体的理论,用某某药方、某某药就可以治疗某某病,这样简单直接,不用思考啊!所以现在学习我的《伤寒杂病论》,好多人提出要「抓主证」、「方证相对」、「辨方证」,其实都是这种思维模式,希望把理论简化为经验,见到某种病证就用我的经方,这样似乎方便了学习,可是实际上没法学到真正的理论上去,到最后就会有「无方可用」的感叹。

 

学生:学习经方不应该「抓主证」啊?!我还以为这是最好的方法,好多人都提倡啊!

 

仲景:这就像你们现代,很多人提倡要学经验的道理一样,学甚么名老中医经验、民间偏方验方……要明白,一个名老中医的思维,并不是他习惯用「某某药治某某病」,而是他「如何判断」用某某药治某某病,换言之是辨证论治,是整体的理论思维。

可是,假如我们学习到的东西,只是将老中医用「某某药治某某病」的知识记下来,而不知道「如何判断」,那样就将老中医最有价值的理论思维割裂了。这就好像一棵茂盛的大树,人们只看到它的叶子,把叶子摘下来,但叶子没有根茎枝干的滋养,就很快枯萎了。学习老中医的经验,就像摘叶子的道理,当经验失去了理论支撑,就失去了价值。

所谓「抓主证」的思想,其实也是如此,中医看病,从来都是说「四诊合参」,哪会用「主证」来诊断?之前不是说,中医不应该「对症下药」吗?看病的目标不是「症状」,而是「病机」,这其实是「现象」和「本质」的关系,透过中医理论的方法,从辨别证侯找到病机,这才是辨证论治

 

学生:我想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!经验就是只停留在现象上面,而没有进入本质,而理论就是现象联系上本质了。

这样来看,孙思邈他收集了这么多药方,看来就是停留在现象的层面,对病用药,不知其所然,因而产生「无方可用」之叹。

 

仲景:孙氏是一代名医,其实他也明白到看病要见病知源,只是他没有落实在全部思想之中。孙氏写《千金要方》时已经七十多岁,可是仍未看到《伤寒杂病论》的全貌,后来他终于找到我的书了,到一百多岁时撰写的《千金翼方》中说:「江南诸师秘仲景要方而不传」,而且还感叹道:

「尝见太医疗伤寒,惟大青知母等诸冷物投之,极与仲景本意相反,汤药虽行,百无一效。伤其如此,遂披《伤寒大论》,鸠集要妙,以为其方,行之以来,未有不验。旧法方证,意义幽隐,乃令近智所迷,览之者,造次难悟,中庸之士,绝而不思。故使闾里之中,岁至夭枉之痛,远想令人慨然无已!」

孙氏强调,假如不懂如何辨伤寒,见到发热就用寒凉药,那样只是针对症状用药,没有辨证求因,当然不正确。到了孙思邈开始用我的方法来治病,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疗效,他说「行之以来,未有不验」,换言之是百发百中,是让他相当震撼的疗效!与之前在《千金要方》中「无方可用」的感概,成了强烈的反差,看来他到了一百多岁,才终于明白到,用辨证论治的方法看病,才是中医最珍贵之处。

 

学生:噢!原来如此!你这样一说,我终于看到孙思邈的思想,与你的有这么大区别!在你《伤寒杂病论》的序言中说:「若能寻余所集,思过半矣」,你整部《伤寒杂病论》中只有约三百首方,而你却说过半的病能治好,可是孙思邈有五千多首方,却仍说无方可用,这真是极端的对比啊,对于治病效果,孙氏显得颇为悲观消极,而你则相当乐观有信心!

 

仲景:是的,在《千金要方》中,内容是经验多于理论,教导我们「对症下药」而非「辨证论治」,可以说是中医经典理论的一种倒退,当然在那个时候,孙思邈还未看到我书的全部,也不能责怪他的。

方不是越多越好,越高明的中医,他所用的方药越少、越精炼,反映他对中医理论融会贯通。为何我的书,千多年至今一直被人传颂?就是因为我是透过方来说理论,教导你如何「见病知源」,在我的书中,已经将中医理论的各个方面说得全面了,理法方药贯穿起来,所以才有信心说大部份疾病能够治好。

 

学生:听你那样说,我越来越明白学习「经验」的问题了,经验会引导我们走向一个死胡同,只会让我们看病越来越无信心,因为没有理论的帮助,看病不懂见病知源,所以就无方可用了。

我还有一个问题,在你的序中不是说,要「博采众方」嘛?这跟孙思邈的有甚么不一样?

 

仲景:差别大了。我的博采,是有选择的博采,是将各种经验知识吸纳到系统的理论中;而孙氏的博采,则是甚么方都收进来,而没有联系上系统的理论。道理就好像将书放到书架上一样,买了很多书回家,胡乱的到处放,要用的时候就找不着;建立好一个理论框架,将相应的知识放上去,这才是博采众方的关键

再者,在你看书的时候,要注意上文下理啊!在我「博采众方」一句之前,还说「勤求古训」,就是我收集方剂之时,是将之有机的联系医经理论,而不是甚么方都收回来,这恐怕就是我与孙氏的最大差别了。

 

学生:难怪你的书被誉为「众方之祖」、「经典之方」了!虽然你的方不多,可是却奠定了中医的方药理论,就是这个道理。

既然如此,假如不学习经验,我们该如何学习理论?

 

仲景:要学习理论,很简单嘛!你们很幸运啊!不用像孙思邈那样,上百岁才看到我的《伤寒杂病论》,你们现在很容易就看到了。除了看我的书外,各种中医经典如《黄帝内经》、《难经》,已经将大部份中医理论写得清清楚楚,我都是看了不少医经之后,才写出《伤寒杂病论》的。

 

学生:还有一个问题,在学习理论之余,可否同时学习经验的知识?不是说「理论是由经验不断累积」而来吗?

 

仲景:既然这么多人已经给你走出一条明路来,为何你还偏行己路、开辟新径?你要自己去累积经验,不是不可,可是要明白,中医从经验累积升华到科学理论,经历了数千年的时间,你的寿命又有多久?你是否认为自己可以开创一种新的医学?为何不直捣黄龙,珍惜生命?

现代的人学习中医,最紧要的还是少走弯路,直接学习理论,是成为明医的捷径。现在学习中医的最大障碍,就是太多事情给你干扰了!要应付多少功课、报告、考试,还要学习不少与中医无直接关联的课程,西医课啊、电脑啊、英语啊,还要参加各种活动啊,不是说学习这些不好,而是这些东西,不能帮助你学习中医理论,而是为了其他目的。

所以,还是鼓励你,平常学习时,「门诊不抄方、医案不乱看」,不学个人经验,专心学习中医理论,替自己建立一个稳固的「书架」,是初学中医者的基本目标。我想,孙思邈花一辈子换取的「经验」教训,是非常值得我们借镜的。

 

学生:知道!以前我以为中医是穷一辈子之力也无法学好的,现在终于明白经验和理论的关系,看来要学好中医,不需要有丰富「经验」,而是要有丰富「理论」!我会好好努力的!

 

本文原载于《杏林新绿》第十二期,(香港浸会大学中医药学会刊物,2011),页35-40.

 

李大夫介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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