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本文撰寫於2012年10月,於北京念博士期間,剛完成了一個月的菲律賓義診。)
一
前陣子跟一位今年入讀浸大中醫的新生聊天,驚覺今年已經是第十三屆中醫了,意味著我這第三屆入學的,現在不能否認已成為老大哥了!其實早知道自己學醫已十年,猛然見到如此差距,頓覺今非昔比。
回想剛學醫的自己,真是徹底的不知道「醫」為何物。當初入學時,對中醫的熱愛,可以說是純粹出於一種「衝動」。這就像是初戀拍拖的時候,愛上了對方,那時的愛情肯定是出於感覺多於理性;拍拖了十年後,初時的感覺逐漸逝去,逐漸真正的認識對方,終於知道是否可以跟這個人長久在一起了。
就是說,一開始學醫的動機、目的,其實都不重要,因為當時的想法,肯定不夠成熟。記得一年級的時候,每一個同學都說著自己學醫有甚麼甚麼原因,希望將來如何如何,可是到了畢業之後,有多少人真能達成原本的心願?但這也不重要,最緊要過了這麼長時間,認清了這個愛人之後,發現自己真的愛她,願意跟她繼續在一起一輩子。
許多學醫已經有十年的朋友,或許也有這樣的體會。
(這是Yr 1-2上莊時,曾經被報紙訪問的照片。)
(當時我還要被剛學針灸的同學做白老鼠……)
(一年級時我們「上莊」(做學生會幹事)前拍的照片,當年中醫藥學院大樓還未建成,我們還在浸大舊校的方樹泉圖書館上課呢!懷念從前的日子~)
二
上個月到了菲律賓做義診,現在回想起來,時間剛好發生在這十週年紀念的交界,也成為了一次學醫的里程碑,證明了自己的醫術水平,已經到了另一個層次。
說學醫十年的路程是怎麼走下來的?回顧起來,發覺前四年在大學念書,只能說是渾渾噩噩,不知道如何學習,只能隨波逐流,算是去完成大學課程,為的是要拿到當中醫的「入場卷」。
雖然說是渾噩度日,實際上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過程。一方面大學生涯讓我開闊了眼界,豐富人生閱歷;另一方面也讓我真切的體會到,當代中醫的教育與發展,出現了怎麼樣的嚴重問題。既然知道自己「誤入歧途」,也就逼使自己要跳出去,不要再走彎路,往中醫的快速公路上直奔。
在第五年到了南京作交換生,是轉入直路的轉捩點。那年開始潛心研讀經典,讓我首次開竅,開始明白中醫為何物。發覺要學好中醫,還是必須把自己抽離這一個主流系統,把自己獨立開來,才能夠有機會客觀的看到中醫原貌。
有了這一年的基礎,再回到最後一年畢業實習裡頭,就不再隨波逐流了。雖然是同一家實習醫院,可是要學習的,不是被老師指導,而是以病人為老師,自己掌握了學習技巧。這些年的自學訓練,讓我在讀研究生、甚至到念博士的今天,一直都是依靠它。掌握了學習的方法,就好像坐在一輛跑車上面,讓我們在中醫公路上飆車,而不用再徒步長征了。
(在菲律賓的出診的大道上坐車時,往往是反思自己學醫的時間。)
三
有些人說,我們這樣來學中醫,其實即是被「邊緣化」,或者叫「自我邊緣」,我不認同這種貶義的說法。我認為可以說是「獨立化」,或者叫「自我優化」。這就好像一個孩子,它長大了之後,就不用吃奶,也不用家人管教,可以獨立自主了。
從另外一個角度看,自古中醫,能有多少人能夠成為明醫、上工?恐怕只能是極少數。那麼,假如我們要往這一最高目標進發,但我們又希望跟著大隊走,這不是相當矛盾嗎?欲要成為上工,就必須要有勇氣,與人不一樣,走自己的路,到一個未有人去過的境地去冒險。
自我邊緣,假如理解為有勇氣去宣告獨立,該是更正面的理解。
學院的教育,就好像學駕駛一樣,當你剛考到執照,不是你的駕駛技術超凡,而只不過代表,技術剛好合格,能夠在路面行駛了,就是使用路面的「許可證」。我們在大學裏面學習,就好像一個工廠,它希望你們這一批產品,能夠標準地通過測試,最好每一件都是一樣,只要合格就行了。學校不可能培養出高水平的中醫,這是大家都心照的,不是空喊著一些口號就行。
當然了,就好像駕駛技術那樣,如何可以達致高超水平?恐怕有太多因素了,要不斷練習、要有師傅指點、要有好的路面、要有錢、要有時間、要有夢想……說到最後,或許個人的修為最為重要,凡是成功的運動員,他們背後肯定有一段刻苦的經歷。
(Year 2時曾經與同學組隊參加毅行者,想起當初的那股幹勁,真是青春無限啊~)
(看小新和藍醫師同學當年多性感……)
四
孫思邈說:「世有愚者,讀方三年,便謂天下無病可治;及治病三年,乃知天下無方可用。」
畢業之後,獲得中醫資格已經超過三年了,再回看這段話,又有了不同的感覺。
為何無方可用呢?幾年前的理解,是因為天下的疾病太多、太複雜了,所以我們會發覺手上的藥方,遠遠不夠我們面對這麼多的疾病。
可是現在重新細想,發覺:「不是這樣啊!」孫思邈這句話說的,是反映他當時的醫學水平不夠高。
要知道他這句話,記載在《千金要方》一開首的〈大醫精誠〉裡頭。《千金要方》是一部怎麼樣的書?是一部大堆頭的書,裏面記載了五千多首藥方,是「方書」,是教人們如何「對病下藥」的書,而非教導我們如何「辨證論治」。(看過他的書的人自然會明白的。)
試問,當今有多少中醫,能背上5000首藥方?恐怕沒有。孫思邈當時70歲,窮畢生精力,撰寫此書,看來也尚未能測透中醫辨證求機的根本,欲以方對病、執方欲加,當然就會產生了「治病三年,乃知天下無方可用」的概歎了。
可是孫思邈仍然好學不倦,力求上進,在他到了一百多歲,他再撰寫了《千金翼方》,就出現了一個很大的轉變。在《要方》時他說「江南諸師秘仲景要方而不傳」,到了《翼方》的時候,他終於看到了仲景的《傷寒論》,他還感歎的說:
「嘗見太醫療傷寒,惟大青知母等諸冷物投之,極與仲景本意相反,湯藥雖行,百無一效。傷其如此,遂披《傷寒大論》,鳩集要妙,以為其方,行之以來,未有不驗。舊法方證,意義幽隱,乃令近智所迷,覽之者,造次難悟,中庸之士,絕而不思。故使閭里之中,歲至夭枉之痛,遠想令人慨然無已!」
假如不懂如何辨傷寒,見到發熱就用寒涼藥,那樣只是針對症状而用藥,沒有辨證求因,當然不正確了。到了孫思邈開始用《傷寒論》的方法來治病,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療效,「行之以來,未有不驗」,百發百中,難道他不會驚訝?難道他不會感概,為何到了這麼老了,才見到這麼重要的書?再說,假若他還是用過去那種對病治療的方法,怎可能獲得這種效果?相信這就是孫氏他這麼一把年紀,還要作《翼方》的重要原因了(寫書是嘔心瀝血的事啊!),必須要讓這種重要的思想,傳播開去。
我們現在學醫,是否也像孫思邈當初那樣,希望不斷收集經驗、努力「抄方」?看來孫思邈花了一輩子的教訓,值得我們借鏡。
(三年級暑假的見習,當時在醫院還是糊里糊塗的,首次深入內地中醫院,開始感覺到中醫存在不少問題。)
五
我們很慶倖,不用像孫思邈那樣,到老才能看到《傷寒論》,現在我們可以從一開始,就直接進入中醫的快速公路上了。
很多學中醫的人都說,要學習張仲景「博采眾方」的精神,努力學習各家的學說、吸收各種經驗。有這種精神固然是好的,可是不要忘記了仲景之前還有一句:「勤求古訓」。他是在這一個基礎上,再去博采眾方的,而不是像孫思邈那樣,甚麼方子都拿回來用。
再具體一點說,我們要博采各種經驗的時候,假若我們不能將之吸納到我們中醫的核心理論裡頭,就好像買了好多書回家中,卻沒有書架可以放,亂糟糟的胡亂擺放,到最後要用的時候,就找不出那本書來。
張仲景就是把每一首方子,有機地融合在一套系統裏面,我們用他的方,不像孫思邈那樣收集了一大堆,而是知道書是放在那一個書架上的。
所以張仲景的方,雖然是眾方之祖,可是他的書不是「方書」,而是「辨證論治」的書,是講中醫理論的書,是活人的書!
(在南京專研《傷寒論》一年後,終於踏入中醫之門。旁邊這位是顧武軍教授。)
(十分感謝當時教導我的老師!旁邊這位是趙明芳教授。)
(在南京專心學習中醫的日子,不亦樂乎?)
六
學醫這麼多年來,一直不願學習經驗,「門診不抄方、醫案不亂看」,是學習中醫的基本戒律;直接學習中醫的核心理論、「得道」,是一直以來奮鬥的目標。若學習中醫,一開始就從經驗入手,而理論未能夠追上,那就是我在家中沒有書架的時候,就買了非常多的書,買來也沒地方放,自亂陣腳。
建立一個穩固的書架,是十年來努力的工作。
「及治病三年,乃知天下無方可用。」這句話,現在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。天下的方是太多太多了!問題是我們如何判斷甚麼時候去用甚麼方?張仲景說:「若能尋余所集,思過半矣」,正好跟孫思邈這種感歎成為強烈對比,為何張仲景這麼自信,他的方這麼少(《傷寒雜病論》只有三百多首方!),可是他卻說過半的病能夠治好?說明他們兩個人思考的東西很不一樣。
只要我們做好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書架,知道自己要甚麼書的時候,就能夠立刻找到,這就變為「有方可用」了。
或許現在可以學孫思邈講一句話:「學醫十年,更覺天下無機可失」。
只要我們能夠熟悉中醫理論,臨床上四診收集客觀全面,病機在醫師眼前便無所遁形,只要能夠做到「機不可失」,那麼臨證的選方用藥,就不再是問題了。
我想,初學醫者的那一種夢想:「天下無病可治」,或者像《內經》說的:「上工十全九」,並非遙不可及的象牙塔,乃是明醫皆能體會得到的、是中醫數千年能夠延續下來之根本原因。
(在北京中醫藥大學內張仲景像。很多時早上六點半,就有同學在這裡晨讀,背《傷寒論》。這種情景,不是讓人很感動嗎?)
七
各位同道,感謝你耐心聽我說了一大堆!學中醫到此,說來感觸良多,可是我深深感恩,能夠學此活人之術,愛上這一個「她」,真是不枉此生!
志士齊奮鬥,弘岐黃仁術,把中醫學好,他朝成國寶!
願各位學醫快到十年、或是學醫已過十年的好友,共勉之!
李宇銘
2010年10月國慶假期
身在北京、心繫菲律賓義診
(深信中醫的未來是光明的!)